當一件需要長期堅持的事情擺在我們面前時,我們總喜歡談論意志力的重要性,好像只要你意志力足夠強,你就能堅持到底一樣。而如果你沒有堅持到底,那一定是意志力的原因。
我從沒有相信過這種意志力的神話。在我看來,意志力是非常不可靠的,你越強調它,越依賴它,你中途放棄的可能性就越大。因為意志力總有可以承受的極限,就像一根已經繃得很緊的繩子,若是再用力的話,隨時都會繃斷。
如果我能長期堅持去做一件事,一定是這件事帶給我的豐盈感和滿足感超過了我的所有付出,一定是這件事日日夜夜縈繞在我的心頭讓我欲罷不能,一定是這件事喚起了我內心深處最強烈的興趣。也就是說,賜予我力量的,是激情的驅動,而不是意志力的鞭策。
這種想法不只是我獨有,科學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。心理學家愛德華·德西(Edward Deci)通過實驗發現,在興趣這種內部動機的驅動下,人們完成同一任務的表現比在物質獎勵的驅動下更好。
可現在這個時代,很多人同時患上了“興趣飢渴症”和“興趣寡淡症”。人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麼,所以做了很多嘗試,但是不論怎麼嘗試,過不了幾天、幾個星期最初的激情就差不多消失殆盡。
如果對一件事的了解不深、不透,總是淺嚐輒止,那自然體會不到這件事的妙處,也自然不會產生持久的興趣。這讓人容易滑入一個死循環:了解不夠導致興趣不足,而興趣不足又無法加深對它的了解。
另一個原因是,人總是喜歡輕易地作評判、下定論、貼標籤,用過於簡單的概括來代替細緻深入的觀察。可是,在你還沒有深入了解一件事情之前,你對它的判斷很可能會差得十萬八千里。這像是另一個死循環:由於了解不足而判斷失誤,而判斷失誤又妨礙了深入了解。
越是急於尋找自己“真正的”興趣,就越是尋覓不到,因為這個急於求成的心態,常使我們淺嚐輒止或者妄加評判,消耗了我們原本就不多的耐心,使我們離“真正的”興趣越來越遠。
改變這種局面是有一些方法可循的。
寧可傻一點笨一些,去做一些並不特別喜歡但看上去又富有挑戰的事,或者去做一些少有人做但又看上去很有意義的事,並且咬咬牙,多堅持一段時間,或許就能把死循環的閉環打破,開啟新的良性的循環。
不以興趣作為先決條件,並不是說不再追求興趣或者忽視興趣的重要性,而是調整一下順序,不再是要求先有興趣再努力做事,而是先努力做事再在努力的過程中獲得樂趣和熱愛。
那麼如何做到這一點呢?以讀書為例,把生活的樂趣融入到讀書的樂趣中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。林語堂先生在《讀書的藝術》一文中很推崇李清照:“最理想的讀書方法,最懂得讀書之樂者,莫如中國第一女詩人李清照及其夫趙明誠。
我們想像到他們夫婦典當衣服,買碑文水果,回來夫妻相對展玩咀嚼的情景,真使我們嚮往不已。你想他們兩人一面剝水果,一面賞碑帖,或者一面品佳茗,一面校經籍,這是如何的清雅,如何了得的讀書真味。”把讀書的樂趣融入到生活的苦辣酸甜之中,融入到夫妻間的濃濃愛意之中,便是李清照夫婦的讀書藝術。
這方面,馮唐讀史書是個很好的例子。
當代作家馮唐的小說語言帶有鮮明的古文特色,這與他曾閱讀大量史書有關。小學高年級時他就受一個老師影響開始讀史書,初一時更是發下宏願要把《二十四史》全部讀完,要知道《二十四史》共計四千多萬字,要讀完幾乎是不可能的,可最後他竟也讀掉了三分之一。馮唐讀史書一點都不覺得辛苦,反倒是興味盎然,他的訣竅是把史書當做練習題集來讀。
什麼意思呢?讀的時候假想自己就是那一朝那一代的皇帝,只要書中一出現大臣在殿上上奏的內容就停下來,遮住書頁,想想自己會做什麼樣的決定,然後再和書上的記述相對照。
這種方法,讓馮唐能更加主動地思考歷史,更加深入地分析和評價歷史人物的得失,從而訓練了自己的判斷力和決策力。這種互動性的閱讀把被動、單向的知識接收變成了主動的思考訓練和技能訓練,在趣味性和學習效果上都遠遠超過了普通的讀書法。
鑽研的過程中如果處處掣肘、束縛太多,那麼即便起初興致盎然,這種激情也可能被慢慢磨掉,而如果自己施展騰挪的空間比較大,比如自行把控方向和進度,那麼即便開始興味索然,之後興趣也可能一點點生長出來。
當代心理學中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叫“自我決定論”,說人有三種基本的心理需要,分別是自主的需要(autonomy)、能力的需要(competence)和歸屬的需要(relatedness),如果這些需要得到了滿足,那麼人就會更加主動、積極和愉快地工作和學習。其中自主性非常關鍵,自主性越強,就越能激發出興趣。
在不同的領域裡鑽研,自主程度可能天差地別。電腦極客可能是自主程度最高的“工種”。李納斯在自傳《只是為了好玩》中寫道:“計算機科學和物理科學有不少相似的地方。它們都是在一個非常基礎的層面上,探討整個學科的運作原理。
當然,不同的是,在物理科學上,你得去弄清楚這個已存在的世界是如何正常運轉的;而在計算機科學上,你得從零開始創造出一個新世界來,而且還得設法讓它正常運轉。在計算機的世界裡,你就是創世者,對這個世界裡發生的一切都有最終決定權。如果搗鼓得足夠好,你就是這個世界的上帝。”
正是在計算機世界中享有這樣充分的自主和自由,電腦極客們才會對計算機技術如此熱愛。他們可能一坐在電腦前就顧不上吃飯、睡覺,如痴如狂。所以著名黑客凱文·米特尼克(Kevin Mitnick)說:“遇到的挑戰越大,獲得的快感也越強”。
而在另外一些如師徒傳習的領域,自主的空間就相當小了,因為徒弟通常要嚴格遵從師傅的教導。即便如此,徒弟仍舊可以保留獨立思考的權利。
京劇“四大名旦”之一的程硯秋就有這樣的經歷。他幼年家貧,六歲時就投入榮蝶仙門下學習京劇。榮蝶仙這個老師的特點是態度嚴厲、要求嚴格,甚至常常打罵學生。程硯秋偏偏又是個很能吃苦的孩子,學起功夫來一絲不苟。但他並不盲從師父,而是喜歡獨立思考,有自己的主見。一次榮蝶仙教他練青衣旦的步法,練習的方法是手摀著肚子、壓住腳跟、來來回回地走,說一定要這樣練練出來的姿態才能體現出青衣旦莊重大方的儀態。
可是程硯秋心裡生疑:手摀著肚子怎麼會練出莊重大方呢?一次外出時他留意到街上抬轎的轎夫,步伐極穩健,心生好奇就一路跟著看,跟了幾里地。然後他想到:何不試試按照轎夫的步法來練習呢?練了段時間後發現效果果然不錯。
不久後他又去請教了其他的京劇名師,學到了一種頭上頂一碗水的碎步練習法,這樣反复練習後上台演出,反響遠超原來捂腹練習法的效果。從觀察生活中的現象、做試驗再到請教高人,程硯秋完成了一個完整的自主探索過程,這不僅讓他練好了步法,更給了他自主探研的自信,也加深了他對京劇這門藝術的領悟和熱愛。
阻礙我們自主探索的一個障礙是,我們把一些過來人似是而非的“經驗”當作教條,自己束縛住了手腳。這通常發生在新手身上。而經驗豐富的人則知道,再看似有理的教條也只是某些情境下適用,並沒有非此不可的道理。
著名書法家啟功就批評過種種學習書法的教條,認為它們誤事,害人。比如毛筆怎麼拿,怎麼拿是對的、怎麼拿是錯的,有嚴格的標準嗎?沒有的;又如臨什麼帖,學什麼體,用什麼紙,有什麼一定之規嗎?也沒有的。他直言道:“寫字為什麼?我把字寫出來,我寫的字我認得,給人看人家認得,讓旁人看說寫得好看,這不就得了嗎!你還要怎麼樣才算合'法'呢?”
言下之意,好的求索者,在學習別人的同時,更要懂得自己去琢磨,筆怎麼拿最舒服,選什麼帖最合自己的胃口。他們能看到條條框框之外自由騰挪的空間,自己拓展出新領地來。他們的學習帶著一種探險的意味,懂得幽然無人的妙處,能夠返景入深林,收穫也更大。
所以,如果你做一件事的時候,首先不去問有沒有興趣,而是先做起來,而且很投入、很專注地做,並懂得如何把一件單向的事變得雙向,把一件被動的事變得主動,那麼你就可能越做越有味道,一點也不痛苦地堅持做下去。不需要意志力拖著你走,你自己就勇往直前,奔得很遠了。